麦家:在文字里找自己的人

来源:《中国新闻发布》实务版2025年第9—10期作者:胡梦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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麦家讲述《解密》创作历程。

描摹谍战背后的人

麦家的写作,像在摸黑找东西——找故事里的人,也找藏在故事里的自己。

他最早找的,是密室里与数字较劲的人。

上世纪90年代初,谍战小说都在写枪林弹雨,而麦家却执拗地要写一个密码破译员。“我想写的不是谍战,是人。”这话他跟自己说,也跟质疑他的人说。

这本叫《解密》的书,历时11年,被退改17次,从120万字被删减到21万字,每一个字都浸着煎熬。

书里的主角容金珍,不是“无所不能的特工”,而是个“不完美的英雄”。他是天才与孤独的共生体,也是悲剧命运的承载者。麦家坦言,写容金珍时,就像写自己——写他的怕,他的拧巴,和他藏在天赋背后的脆弱。

2002年,《解密》终于出版,随即引发关注。而后《暗算》《风声》等系列小说相继问世,并被改编成影视剧,掀起了中国当代谍战影视狂潮,让他被冠以“谍战之父”的名头。

然而,盛名之下,麦家本人并不愿意被“谍战”这两个字牢牢钉住。在《刀尖》完成之后,他公开表示:“我已经把我最好的部分奉献出来了,今后不再写谍战了。”

在故事里解自己的结

2011年11月,麦家的父亲去世。他按下写作暂停键,这一停,就是三年。

停笔的日子里,为了陪母亲,他不得不回到那个曾经刻意逃避的故乡。走在乡间田埂上,遇到熟人,他还是会下意识往母亲身后躲。母亲这才看清他心里的疙瘩,叹口气说:“那是时代犯下的错误,是时代让他们变得愚蠢,他们也是可怜的,我一个农村妇女都放得下,你一个读了那么多年书的人怎么还放不下?”

当年,麦家的父亲曾因言语不慎被打成反革命,家里由此被卷入时代漩涡。他恨过父亲,总觉得自己从小被时代抛弃、遭人嫌,都是父亲的错。这份恨扯裂了父子情,一僵就是好些年。他也从不愿回望故乡,在他心里,那是个要刻意埋掉的地方。

然而,母亲的话像根细针,戳破了他裹了多年的壳。也是从这时起,他重新拿起笔,将这个曾经躲着走的“最屈辱的地方”,写进书稿。

2019年,麦家出版了《人生海海》,将笔锋转向了那片藏着自己生命原初记忆与隐痛的故乡。

在创作《人生海海》时,他把父亲的往事写成了一个短篇,后来又一点点扩展成《人间信》。他说,那不全是自己的经历,却是从精神深处长出来的,“里头不少内容,都裹着我生命里最羞耻的感受。”

书中藏着一段他与父亲决裂的真实经历。12岁那年,他被三个同学殴打后,固执地守在对方家门口讨说法。父亲赶过来时,他以为是来替自己撑腰的,没成想,等来的是两个耳光,鼻梁破了,血顺着下巴淌到衣襟上。这件事之后,他再没主动和父亲说过一句话。

多年后,父亲患上阿尔兹海默病。那几年,麦家每个周末都往老家赶:喂父亲吃饭、帮父亲洗脚、抱父亲上床,盼着他能清醒片刻,以求得他的原谅。可命运总开玩笑,父亲清醒时,他总不在;有次母亲急着打电话,说父亲醒了几个小时,他往家赶,进门前三分钟,父亲又糊涂了。那天,他趴在父亲怀里失声痛哭。

那段未能修复的父子关系,像根线扯着他,让他的人生总在童年的伤口与当下的遗憾间晃荡。后来,他引用博尔赫斯的话说,“我犯下了人类最深重的罪孽,我从不感到幸福。”

在《人间信》中,除了主人公与父亲的牵绊,还长出一组鲜活丰富的女性人物,奶奶、外婆、母亲和小妹。而麦家笔下那些让人记挂的女性,不止这些,《风声》里的李宁玉、《暗算》里的黄依依,甚至《人生海海》中的林阿姨,也都带着一股韧劲儿。

他将这一切的根源归结到母亲身上:“我生命的底色当中有一个善良到了可以称得上伟大的女性。”年幼时,是母亲用坚强撑起那个风雨飘摇的家。哪怕日子再难,她身上向上的力量从未熄灭。

也正因这份感念,麦家总惦记着:“我觉得我欠我母亲一本书,我想,我迟早会写下它。”

文学不是重复的生意

如果说《人间信》是麦家对自我的回望,那么最新出版的访谈录《痛苦是条虫》,则是他对创作的剖白。书中,他首次详细谈及创作路上的“痛苦”:退稿时的自我怀疑、写作时的情感消耗、风格转型时的质疑……“快乐是长翅膀的,有一天会飞走,痛苦是条虫,会钻到内部深处躲起来。”他说,写这本书,就是想和读者一起寻找那条虫,不要作茧自缚,而要努力破茧成蝶。

除了“痛苦”,这本书还囊括了麦家对人生关键节点的体悟,对文学的深思,以及对社会的观察。在访谈中,麦家也聊起他对文学的琢磨:为何在反英雄的时代书写英雄,还是无名英雄;转型之后,创作的变与不变;至于小说的核心,他认为就是对人性和命运的把握和传达。

麦家的创作路一直在转型。从谍战写到乡土,再落到个人精神里。每一次跳出舒适区的“重来”,都面临着风险,却也让他离人性的本质更近一点。

在他看来,文学不是重复的生意,而是不断探索的旅程。而驱动这趟探索之旅持续向前的,是他对人性的好奇。写《解密》时想“孤独怎么塑造人”,写《人生海海》时琢磨“时代怎么影响人”,写《人间信》时追问“人怎么认清自己”。这份好奇,让他一次次突破题材的边界,去探触人性中的更多可能。


读者在“麦家理想谷”的留言

这种对文学的敬畏,不止在作品中。2011年,他在杭州创建了“麦家理想谷”,这座藏在杭州市区里的文学空间,不做商业盈利,提供近万册文学书籍,向全国的青年写作者免费开放。“写好自己的书”之外,他更希望“帮更多人写好书”。


麦家与俄罗斯文学爱好者交流。

近年来,麦家的作品不断走向世界。《解密》被译成30多种语言,是全球图书馆收藏量最高的中文作品,被《经济学人》评为“2014年度全球十大小说”,英文版入选英国“企鹅经典”文库,麦家成为继鲁迅、钱钟书、张爱玲后唯一入选该文库的中国当代作家。甚至在俄罗斯的大学课堂,也能听到《人生海海》的名字。

如今,61岁的麦家仍在文学的路上前行。“或许哪天写不动小说了,就改写散文,或者尝试个浪漫的爱情故事。”他说,总之会写下去,直到生命终止。

(责任编辑:陶恒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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